张 铮 刘晨旭|未来数字文明:文化元宇宙的创造要素与价值生成
张 铮
张铮,文学博士,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长聘副教授、博士生导师;
刘晨旭,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
摘 要
文化元宇宙将文化资源与数字技术有机融合,在虚实共生中为用户提供沉浸式文化体验,满足用户多样化的精神需求。元宇宙原住民以数字化身的方式展现数字身份,在泛游戏化的空间场景和有文化共通感的交往场景中深度沉浸,并参与文化内容数字资源银行在生产传播、开放共创、资产培育等方面的重构,这一过程生成了以新内容为代表的文化价值。作为技术平台的文化元宇宙与其创造要素——人、场景与内容之间存在着多重连接,后现象学技术哲学视角下的具身关系、解释关系、他异关系和背景关系可以很好地解释这种连接。同时,这种多要素融合与多价值交织体现着钱学森提出的有中国特色的“大成智慧”理念,真实反映着未来数字文明的创生过程。
元宇宙是文化、艺术与科技融合的未来状态。它首先是与科幻小说《雪崩》、科幻电影《黑客帝国》《头号玩家》以及电脑游戏《第二人生》等有关的艺术想象;其次是Meta等网络公司推出的正在和即将对人类经济、社会与日常生活产生巨大影响的,基于互联网、虚拟现实等信息技术的应用场景。如今,元宇宙已不能仅被理解为和互联网前序形态一样的数字空间隐喻,而是多种新情境的交织和集合,进一步地看,元宇宙文明是已初具雏形的虚实结合的具象化文明。在2003年开始创建的3D虚拟在线世界“第二人生”(Second Life)中,人们以数字化身的方式存在,并在这个虚拟空间中置地盖房、交友娱乐、参观展览甚至赚钱等。梅罗维茨指出,地点创造的是现场交往的信息系统,而其他传播渠道则创造出许多其他类型的情境。元宇宙中多元情境叠加,人们可以进行与现实世界相关但超越现实世界的活动,已俨然成为未来文明的初期缩影。尤其文化元宇宙,作为元宇宙当前技术运用最集中、形态萌生最丰富、产业投资最活跃、未来形态最明显的应用领域,成为元宇宙应用的主干领域。文化元宇宙中的多模态内容巨量而层次分明,文化新业态和表现形态复杂而井然有序,参与者可以完成纯粹元宇宙化的交往,也可以与现实社会网络中的他人相连,甚至出现NPC(Non-player Character,非玩家角色)参与文化共创或社交活动,进一步丰富了元宇宙文明的多主体性。
文明的要素与元宇宙文明的创生可能
文明的本质含义是一个文雅、有教养、举止得当、具有美德的城市和社会团体,后来演变为一种先进的社会文化发展状态,以及达到这一状态的过程。从历史的演进规律来看,技术是人类文明发展的重要内驱力之一。从原始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再到信息社会,不同文明都是以人为中心来发展生产力,技术驱动下的生产力大幅提升为人类提供更大范围的生存和发展空间。推动人类文明进步的科学技术是历史车轮的驱动器和加速器,工业革命解放了人类的手与脚,人工智能解放了人类的大脑,深度媒介化实践的元宇宙有望解放人类的一切需要和愿望。科学技术的进步、社会生产力水平的提高、文化知识成果的积累都是驱动文明进步的要素,共同把人类推向更高级别的文明。在强大的支持技术和丰富的内容形态的共同杠杆作用下,元宇宙作为一种未来文明的表现方式正在逐渐成真。
创生即创造产生,生而成长。在鲁迅《集外集拾遗》和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中,创生都是指创造新的存在形式并赋予其意义的过程。本文采用“创生”一词,正是为了恰当地描绘新文明形态的创造与演进逻辑。因为元宇宙带来的正是一种表现为社会文化发展高级状态的、面向未来和新世代的全新文明,是为“创生”的本义。
中华民族不乏想象,盘古开天、伏羲画卦的神话故事用充满艺术想象的方式告诉我们新文明是如何被构建的,中华文脉也由此连通。无论是中华传统神话和宗教传统中的“极乐世界”还是西方空想的“乌托邦”,都离不开艺术的表达和人类的想象。文化元宇宙空间内新型数字内容的生产也需要艺术与技术的共同参与,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相融合、虚拟资产与实体资产相融合的表现方式,更让传统文化和新兴科技碰撞出新意,同时实现了“内容-资产”价值的增值。
文化与文明是内外一体的关系,文化体现着文明的内在价值。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是不同文化系统间相互影响、彼此渗透的过程。在文化元宇宙的发展演进历程中,需要将科技文化想象、艺术文化想象与物质世界中的能源、通信、计算等基础设施和信息技术相结合,共同驱动未来文明的要素创造与价值生成。未来数字文明在创造、生长的过程中,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提供了新思路。
从现实角度考量,当前元宇宙世界的内容生成机制还无法满足现实世界中人们的有用性和易用性要求,难以达到文化元宇宙中数字资源足量足效的目标。对普通用户来说,元宇宙文明的实现仍存在着一定的技术壁垒,从二维但顺滑的用户体验过渡到三维但粗糙的用户体验也必然存在极高的转换成本。现实技术似乎只是让游戏或社交体验呈现在了三维空间,且其准入门槛裹挟着现实枷锁。
不过,尽管当前的现实还不足以带我们进入元宇宙文明,但已经可以窥见其基本样貌。在丰富多元的文化主体和内容基础上,文化元宇宙逐渐构建起一种由人、场景(包括空间场景、交往场景)与文化内容相互融合、相互统一的未来数字文明新形态,这与传统文明的构成要素有极强的关联性,空间场景可以理解为传统文明生成要素中的技术驱动力,人和场景共同构成了元宇宙文明中新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文化内容和传统文明要素中的知识文化积累亦同。虽然元宇宙文明只具有初级形态,其发展过程也遇到了重重壁垒,但这种在“第二世界”中体验“第二人生”的预览效果,依然昭示着一种新的文化元宇宙世代的到来,映射着以人、场景和内容为主要构成要素的未来数字文明正在徐徐铺展、日臻成形。
“元宇宙原住民”:文明创造要素中多元身份形象的人
元宇宙媒介体验将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情境,也象征着人们成为“元宇宙原住民”。与传统时空中的文化生产不同,文化元宇宙中的生产形态具有时空平行性;与传统的身份形象也不同,文化元宇宙中的人类身份形象具有虚实结合性。在文化元宇宙中,元宇宙原住民不但拥有两栖化的跨越虚实的多样化身份,在数字世界中也能拥有和自己相关或独立于自我的数字化身。数字身份是构建文化元宇宙生态系统的主体,与现实中人的社会身份有着多种形式的相关性,而数字化身是更加外显的、直接参与媒介体验的外在表现形态。
(一)数字身份
数字身份亦称虚拟身份,与现实世界的身份有着多重关系。现有研究对于虚实身份的分析视角多元,本研究对其进行辨析梳理(见表1)。
首先,数字身份与现实身份可以相互对应,其往往映射了现实社会中的多重主体身份(如性别、年龄、种族、职业、地位)。文化元宇宙中的数字身份与区块链技术相关,实现了虚实结合、虚实统一。这能够确保身份的安全性和可持续使用性,也能让数字身份具有超越现实身份的极强的可信性,避免身份被冒充和盗用。瑞士的楚格市就已在使用基于以太坊区块链的uPort平台来管理和验证个人数字身份,居民可以下载uPort应用来创建身份,并有选择地向政府和相关公司披露个人信息。
其次,数字身份是个人自我掌控数据的反映,用户可以构建新的脱钩于现实世界的文化元宇宙身份。如电影《头号玩家》主角韦德·沃兹的现实身份是贫民区的普通男孩,但其数字身份成了人们心中的超级英雄“帕西法尔”。用户以自主意愿构建的数字身份与现实身份迥异反映出用户对现实的反抗与挣脱,是文化元宇宙空间下用户幻象的呈现。
最后,数字身份与现实身份的对应或独立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二者可以以虚实结合的方式融合,这也可能是不久的将来文化元宇宙在用户大规模涌入后的主要状态。元宇宙打破了互联网平台的边界,文化元宇宙则构建了新型社群化链接,用户可以基于现实身份重塑新的虚实结合的文化元宇宙身份,既能维持与现实世界社会网络的联系,又能突破实现新的场景漫游,打造新的线上关系网络,体验到比现实世界更加丰富的娱乐休闲场景。文化元宇宙让用户的现实身份被复制、映射,或剥离、再建,抑或调整、重塑,既可能实现对现实的可信强化,也可能实现对想象的具象再造。
(二)数字化身
在后人类视野中,人在本质上成为信息模式,由具有自由意志的生物体演变为“物质-信息”复合体,整个社会的信息化、自动化程度将不断升级,基于代码的自由运转,个体的生活能够被智能决策。
作为元宇宙中的一种新型数字化生活平台,文化元宇宙为原住民们提供了展示文化身份具体形态的契机。人们通过“人的延伸”来参与文化元宇宙的生产和消费实践,通过“化身在场”的方式将自我延伸到文化元宇宙空间。在目前的虚拟现实技术条件下,文化元宇宙中的身体(或化身)是被动的身体,其受到的影响不会蔓延到真实身体上。随着文化元宇宙底层技术的完善和发展,弱虚拟现实终将走向强虚拟现实,而元宇宙原住民身体参与虚拟世界的方式也将由“离身”走向“具身”。
文化元宇宙是元宇宙系统中最注重形态构建的核心领域,在其中,数字化身是未来媒介体验的主要依托和外在映射。在科幻小说《雪崩》中,许多现实世界的人在文化元宇宙中有着不同的数字形象。数字形象反映着理想中的自我形象,是自我认知在文化元宇宙空间中的理想化投射。2021年苏富比在线拍卖活动中,单个“加密朋克”非同质化通证(Non-Fungible Token,简称NFT)作品的成交价达到1175万美元,创下单个“加密朋克”的历史成交纪录,足见数字形象的火热程度。人类通过化身为数字形象的方式进入文化元宇宙,走向多元化,走向更加丰富的媒介体验,使主体在更广阔的情境中呈现自我。在文化元宇宙空间中,每个人都会设计属于自己的数字形象,这催生出一种新职业——“捏脸师”。网易旗下《永劫无间》游戏每天的“捏脸”功能就被调用了几十万次,而随着文化元宇宙发展的突飞猛进,这样的“捏脸”需求将会越来越大。作为人工智能算法工程师的“捏脸师”,根据用户兴趣、审美等为用户打造通向新媒介体验的新形象,勾勒属于元宇宙原住民的理想轮廓,而这也将成为他们在文化元宇宙中的首要社交货币。
“深度沉浸”:文明创造要素中的空间场景与交往场景
(一)“泛游戏化”:文化元宇宙的空间场景状态
从1.0版本的PC互联网时代到2.0版本的移动互联网时代,再到3.0版本的元宇宙时代,互联网的迭代发展受技术驱动,但不囿于技术本身。文化元宇宙让元宇宙文明中的文化内容价值淋漓彰显,就文化元宇宙当前的发展阶段来看,游戏正在成为通向未来文明、体验未来文化的场景入口。基于当前的游戏开发和运营支持技术,新型数字文明的大门也将以游戏化的方式呈现。作为构筑文化元宇宙的核心模式,游戏媒介具有集成未来媒介系统,重构社会关系与社会形态的巨大潜力;作为升维的媒介体验技术,游戏实现了人类的关系拓张、场景驾驭和更高水平的现实掌控。
新型数字文明时代的来临,不仅让我们的过去变为虚拟,而且正在模拟着我们的当下,文化元宇宙让穿行在虚实之间的人类经历着沉浸化的洗礼。文化元宇宙中时间、空间、能量和交互的变化正在构建全新的场域,而不是原有文化场景的技术叠加。文化元宇宙是以沉浸为主要特征的第三媒介时代的产物,沉浸媒介同时包含过去形态和现在形态、物理形态和虚拟形态,“遥在”与“泛在”融合,固定与移动并存。这打破了一切旧媒介按约定时序运行的特征。
就文化消费而言,文化元宇宙所创造的虚实结合的、泛游戏化的沉浸式新娱乐和生活场景,为元宇宙生态系统提供了极具吸引力的消费契机,为文化内容的效益转化提供了新可能。沉浸是孕育媒介奇观的空间与场所的核心追寻,造就多样化的媒介消费场景,带来非凡的媒介消费体验。深度沉浸式泛在媒介将突破虚拟与物理的界限、前台与后台的界线,消费者在文化元宇宙中的消费过程是一种全面沉浸式的媒介享受。一切文化消费都将以游戏形式呈现,消费场景还可与真实场景结合,延伸出沉浸式演艺、沉浸式旅游、沉浸式文博等多种可能。
现阶段,人们的社会身份和虚拟世界身份还不能实现真正的无缝连接,但文化元宇宙的沉浸媒介形态依然能带给用户独特的心理体验,“泛游戏化”就是其最外显的特征。Brown和Cairns将沉浸感定义为“参与游戏的程度”,文化元宇宙带给用户的沉浸感,也是脱离现实世界进入虚拟世界的切断程度、脱离程度和真实程度。在未来,这种沉浸可能并不需要切断,而是将真实与虚拟世界有机结合。从目前来看,游戏化是文化元宇宙为人类带来沉浸感的第一要素,互动性强、第一视角的游戏往往能带来更强的沉浸感,为用户带来心流体验(flow)。文化元宇宙基于硬件技术设施能将这种沉浸感投射到各种文化场景中,例如未来的消费是游戏,未来的社交是游戏,甚至未来的工作也是充满娱乐化的游戏。
文化元宇宙是技术运用最集中、用户状态最活跃、体验感最真实具体的元宇宙主干领域,势必有越来越多的元宇宙原住民被游戏形态所吸引。这启示我们要警惕泛游戏化倾向,警惕现实社会公共问题的变性与深化。一方面,文化元宇宙为人们提供了全新的心理补偿机制。当人在现实中感受到缺憾后,梦境将启动对于现实的补偿程序。而文化元宇宙能以创新的方式执行补偿任务,使人得到宽慰。这种理想的补偿常常建立在沉浸式体验之上,从心理满足和生理满足两方面增加沉迷的可能性,有可能成为将人吞噬的“黑洞”。另一方面,不断更新迭代的互联网让媒介时间重新定义并代替了现实时间,泛游戏化体验下工作与生活的界限变得模糊。文化元宇宙中高度娱乐化的沉浸体验让工作与生活之间本就不甚清晰的边界被彻底抹除,任何行为都是一种无形的劳动,哪怕元宇宙劳工们乐在其中,也会遭遇生理极限挑战(如长期的沉浸对人身体器官的损害等)。此外,媒介素养参差、数字鸿沟扩大、资本泡沫膨胀等现实困境不应被忽视,而应以元宇宙文明中的新法律规范和新道德准则加以约束,审慎地构建体现元宇宙文明核心样貌的文化元宇宙场景。
(二)“文化共通感”:文化元宇宙的交往场景基础
传统的社会临场感理论认为,由于缺少真实的社会场景和体态及表情传播渠道,计算机中介传播会影响个人的社会性体验。如今,这种隔阂已被多种媒介化情境所打破,文化元宇宙可能比真实场景中的人际传播效果更好。这也意味着,元宇宙化的亲密关系可以被建立,人际交流与交往需要一整套比现实社会秩序更复杂、更多元的法律体系和道德准则来维系与保障。元宇宙中的交往逻辑不能完全按照科技公司主导的“技术元宇宙”和“商业元宇宙”走向而无穷膨胀,其交往价值内核和文化价值内核亟待通过文化共通的前提条件来破除藩篱,在文化元宇宙中得到融合体现。在技术的社会想象视角下,元宇宙是一种意义制造过程,元宇宙的传播则是一种意义释码过程。文化元宇宙正在创造的和将要创造的是一种共通的文化意义空间,人们在其中有着文化交织,甚至站在一个新的文化起跑线上创造面向未来的文化新共识,本研究拟将其称为“文化共通感”。
共通感(sensus communis)概念最早可追溯至古罗马斯多噶学派。文艺复兴时期,共通感得到了丰富阐释,更多指的是“一种储存场所,人们观察到的景物、气味,尝过的味道和触感仿佛都被集中在大脑中的一个感官资料总储存地”,“同时也是知识、幻想与梦的源处”。这是文化元宇宙要构建的文化共通感之历史根源,当今时代特征下文化元宇宙所表现出的共通感,仍有古时期这一概念被热烈阐释时的影子。
文化共通感不断被创造,也不断被延展。文化元宇宙让空间意义上的区隔逐渐消失,媒介越来越成为人的感官延伸;虚实界限日益模糊,拟态与现实不再有明显区隔。麦克卢汉所言的内爆(implosion)正是这样的后现代过程,是电子媒介作用下人对事物整体感知和思维的特性以及各种社会功能的聚合效应,是界限模糊的过程。而后,鲍德里亚指出,当今文化传播领域的内爆是意义的内爆,意义的内爆过程与文化共通感的创造过程如出一辙。但这样的文化共通感并非人的自然天赋,其社会培育需要诉诸置身于人文传统之中的人的理解和解释。
文化共通感的另一重要指向是打破文化元宇宙鸿沟。文化元宇宙鸿沟主要反映为技术鸿沟和文化鸿沟,其影响着世界范围内共通感的形成。元宇宙是一个实时在线、实时连接的世界,大量用户可以跨时空实时参与其中,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文化元宇宙的技术鸿沟与文化鸿沟已经被人们完全翻越,但目前现实的条件使我们仍处于文化元宇宙的初级发展阶段。当区块链、5G、云计算、人工智能(AI)、虚拟现实(VR)、增强现实(AR)等先进技术在文化元宇宙的整合下融为一体时,技术基建的鸿沟也将被最大程度地填平,但到那时,技术使用的鸿沟将呈现出新的样态,不再仅是当下由网络使用带宽、时长、方式、技能差异而导致的数字使用鸿沟。一方面,文化共通感能敦促用户积极拓宽技术使用边界,提升文化元宇宙参与素养,为获取更多的文化价值而突破技术桎梏;另一方面,文化共通感能直接减少文化元宇宙的文化鸿沟,不同地域、不同种族、不同文化背景的用户可以在共通的文化意义空间中获取更多的公共性、连续性文化知识和更多的社交机会,甚至达到康德所言的“在这样一个共同感的前提下,才能作鉴赏判断”的目的。
“数字资源银行”:内容要素的价值生成模式
文明是一个历史范畴,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文明与文化有着密切联系,整体的文明以社会的进步价值形式而存在,内含众多不同类型的文化。在元宇宙的技术浪潮中,数字文化内容以越来越强大的面相占据生活的主导部分,并塑造了新的人文状态。在文化元宇宙中,文化内容的生产传播方式被重新建构,开放共创的内容开发模式让用户成为生产者和消费者的结合体,在此基础上,培育出了更有价值、更大规模、产权更明晰的元宇宙数字文化资产。
(一)生产传播方式的重构
在文化产业的发展过程中,科技常常参与文化内容生产与传播。传统时代背景下,文化生产的内容大多来自劳动和生活,精神文化生活与现实物质生活紧密相连。文化的生产、传播与消费带有浓厚的在场性、地域性和族群性色彩,在地性与在场性相对统一于文化生产模式之中。在文化元宇宙世界,文化生产具有鲜明的创新导向,文化生产内容既关联现实、反映现实又独立于现实。文化生产不再完全依托于现实背景和现实物质载体,产生的意蕴也往往超越现实。例如,法国VR艺术家安娜·日利亚耶娃(Anna Zhilyaeva)将传感器作为画笔,在卢浮宫现场绘制经典作品《自由引导人民》,观众戴上VR设备就会发现画中人物并不在同一平面,像是真正走进了革命战场;以《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观”为灵感制作的VR国风解谜类游戏《方寸幻镜》创造了一个中式庭院风格的奇妙世界,身处其中的玩家既能感受到中国传统文学作品中的神奇意境,还可以体验游戏独有的以镜子为核心的谜题。
元宇宙中的生产模式以去中心化为最主要特征,但与移动互联网时代存在显著不同,其形成的新模式支撑起了文化元宇宙的内容建设。从文化内容生产角度来说,UGC(User Generated Content,用户生成内容)是去中心化的主要内容生产方式,然而AIGC(Artificial Intelligence Generated Content,人工智能生成内容)的出现让元宇宙中的信息内容实现了无限级突破。未来相当长的时间内,文化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和传播将主要通过UGC与AIGC相结合的方式来完成。由人创造的AI可以完成重复性强的内容生产或对多模态信息的归纳展现,但无法代替人的核心创造力。此外,在算力强大的前提下,文化元宇宙中所有的文化形态都具有交互性,文化内容生产的特征也将朝着娱乐化、沉浸化的方向演进,用户的文化活动可以在实体空间和虚拟空间中无缝衔接、实时转换。
在文化元宇宙中,文化生产与传播的重要依托不再是现实中的所有权,而是一种智能合约——NFT。作为一种表征元宇宙资产的数据表示方式,NFT具有不可分割、不可复制、不可置换的独特性。元宇宙中数字文化产品的生产、传播、交易、流转等过程均被记录在不可随意篡改的区块链分布式账本上,形成NFT。由此,可将NFT视为元宇宙商品身份证,其促进了数字文化生产传播方式的改变,也成为连接物质世界文化生产与虚拟世界文化生产的重要纽带。数字文化产品“上链”的过程,也是其被赋予数字生命的过程,且这种数字生命不因传播方式、流转过程的复杂曲折而发生变化,人们也可以实时追溯其文化生产历程。
NFT在见证数字文化产品拥有数字生命的同时,能促进同好的线上、线下集合,形成文化元宇宙的初期爱好者圈层。例如,由一万个猿猴NFT组成的数字收藏品合集“无聊猿”,包括了服饰、神态、背景等170个稀有度不同的属性,曾掀起追捧NFT数字藏品的浪潮。拥有一只“无聊猿”就等于加入了其专属俱乐部,而只有会员才能通过抽签参加在美国纽约举办的“无聊猿”线下活动,现场观看表演并在真实的游艇上与元宇宙同好交流。就目前的发展阶段来看,NFT数字艺术藏品聚集形成了新兴亚文化圈层,但其有着十足的破圈之势,逐渐朝着成为未来大众文化的方向昂首阔进。
(二)开放内容资源的共创
文化元宇宙内容资源体系的建造是一场全面的革新,而绝非虚拟文化与现实文化在元宇宙空间中的简单叠加。文化内容资源的建设要充分调动现有优质资源,使其优化、活化,充分利用开放式创作技术格局,人机融合创造内容价值,构建起既有科技属性又有艺术表现力、既有传统文化新样貌又有科幻文化新形态的文化元宇宙“数字资源银行”。这也将是文化供给侧的全新创造。
文化元宇宙内容资源体系是技术驱动型的文化创造。纵览元宇宙中的文化产业实践,其着力点目前仍在技术应用上,对技术属性和传统文化内容的深层关系探讨不足,元宇宙文化产品也大多是技术包装而非技术融合。文化元宇宙的建设亟待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宝库中挖掘内核,打造异彩纷呈的元宇宙文化IP。在数字文化记忆再造方面,可以通过传统文化立体呈现和怀旧文化沉浸重现的方式,让文化的时空距离再次消融;同时应摒弃“科技形式辅助文化内核”的单一视角,而将科技本身视作一种文化,因为科技文化与科幻文化也是文化元宇宙内容资源的重要部分。
文化元宇宙的持续发展需要有足够量级的内容作为支撑,而元宇宙文化内容体系的搭建主要通过开放式共创来完成。例如,开放世界游戏GTA开发团队的产能有限,但其依托玩家自制越来越多的模组,游戏的边界也越来越宽;国内的“元境界”社区为用户提供了3D空间编辑器和上千个模型摆件,让用户尽情搭配出属于自己的形象,丰富甚至引领社区潮流文化。内容的创作与消费在文化元宇宙中融为一体,是未来学家托夫勒提出的产消者式的内容发展形态。其一,文化元宇宙中的内容消费不是单纯地接受、使用或体验,而是通过对内容资源的评价、反馈或实时改造,实现内容资源的优化。其二,在技术的加持作用下,内容的生产、消费与调整可在短时甚至瞬时内完成,无须在流程性再造上多花时间。其三,产消者能以更低的成本创造更多文化内容。此外,在文化元宇宙中,内容资源银行的建设大多通过人机结合的方式来完成。例如,多人在线3D创意社区、元宇宙第一股Roblox的第一批用户即为其开发者,平台构建内容日益成熟后吸引了更多的用户和创作者;同时,Roblox社区可利用AI技术将用户自主构建的游戏模式从英文自动翻译成中文等8种语言。
(三)数字文化资产的培育
元宇宙的经济规模是现实世界的无数倍,其要素规模无限大、消费频率大幅提高、边际成本趋零化,由此带来的是千行万业的元宇宙化。数据显示,我国元宇宙上下游产业产值超过4000亿元,并且预测未来五年,国内元宇宙市场规模至少突破2000亿元大关。现实中的多个领域在元宇宙赋能下焕发了全新的经济活力,特别是发展受限于空间、产品和服务的,具有沉浸特征的文化产业。
资产具有产权属性,对于文化元宇宙中的文化资产来说,需要满足两个重要前提才能实现文化资产的大规模创造,分别是版权保护机制和跨平台自由流通机制。这与新制度经济学的产权理论相呼应——一个高效率价值网络的实现关键在于网络上信息数据产权的确定性和专有性(产权的界定),以及可转让性和可操作性(自由交易)。
文化元宇宙中产权的界定通过在区块链中“上链”而实现独一无二的权属确认。文化元宇宙中的创作者经济发展势头正盛,自下而上内生式生产结构对自上而下集中式生产结构的冲击,使得数字文化内容生产效率大大提升。当前,诸多游戏公司和科技公司都试图打造有价值的文化IP,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化元宇宙圈层,但在基本框架搭建完成后,大多需要通过UGC来助力内容的大规模喷涌。用户可以主动创造自己的空间,甚至改造公共空间。其创造的内容价值越高,拥有的数字资产也就越多,而这一切都需要区块链技术作为明确所有权的支撑。这样的共创场景让文化市场开源开放,文化元宇宙很有可能出现有序的大繁荣景象,即文化数据资源底层代码的归属权属于一个人,但使用权则被无限让渡。
跨平台自由流通机制是公平、高效交易的前提。用户在文化元宇宙中所进行的创作、交易等活动与现实中基本相同,但是具有更高的自由度,比如任何个体获得元宇宙土地使用许可后,都可以自行设计并建造房屋,然后在自由且安全的市场中轻松地展开交易。文化元宇宙中自由交易的内容更多是创作内容的数据代码,文化数据资源也由此成了一种新的资产形式。交易的形式依托智能合约机制,通过具有安全性的数字身份在安全场景中得到实现。
数字资源银行的搭建与文化内容的流动,标志着文化元宇宙将要营建一种新的文化内容体系和价值伦理体系,这颠覆了传统社会的文化秩序,背后的意旨值得深刻审视。如果没有对技术背后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反思,文化元宇宙这一本来“指向了人类更高级自由”的技术期待和文明形态,几乎必然要表现为资本驱动的扭曲,沦为压迫性资本主义的新形态。文化元宇宙内容大爆发势必影响文化市场的常规有序运转,除了保证创作者确权之外,更要优化元宇宙文化内容供给侧和需求侧的杠杆。“体验为王”的文化元宇宙需要进一步构建符合社会公共利益的文化创作生态,让文化创造活力和文艺创作质量在管理部门、企业、创作者之间良性流动,实现高效、有序、有价值的文化生产与传播。
文化元宇宙的价值生成
在对构成文化元宇宙的各要素进行逐一分析后,需要进一步厘清要素间关系,以及作为技术物基础而存在的元宇宙与带有文化色彩的各创造要素间的关系,以明晰各创造要素如何构成价值生成逻辑。
(一)文化元宇宙与要素间关系的技术哲学省思
要探究人与技术这一客观实在的互动关系,就需要回到问题的本质和源头,从哲学的角度深入分析,而当技术成为哲学反思的中心话题时,技术哲学应运而生。美国技术哲学家唐·伊德继承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现象学研究传统,结合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和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 从探讨技术的中介调节作用入手, 建构了后现象学技术哲学理论体系。伊德揭示出“人-技术-世界”的四种关系模式,即具身关系、解释关系、他异关系和背景关系。这为分析文化元宇宙与创造要素之间关系、创造要素内部关系提供了理论参照。
具身关系指的是人通过具身化的技术去感知世界。根据现象学的具身性理论,只有技术具有属我性(mineness)才满足具身条件,即我对这项技术具有和我对自己真实身体类似或对应的能动感与所有感。人们用离身的方式参与文化元宇宙空间,并具有一种新的数字身份。解释关系指的是人类通过技术来了解并感知技术背后的世界。人们通过元宇宙感知全新的、面向全人类的、面向未来的平台化数字文明,感知新的物质文化资产、精神文化资源以及公共价值规则。他异关系是指技术作为完全独立于人之外的实体被人所认知。在后现象学社会哲学视野中,技术的本质是多维的。文化元宇宙中,技术的文化属性和文化的技术属性在空间场景和交往场景中被人感知,元宇宙原住民主体与人工物客体在沉浸式场景中得到连接。背景关系意味着人在技术的世界中生活,技术成为一种环境。作为未来文明的背景与环境,文化元宇宙将发挥出更多的技术基础设施属性。
基于此,可以理清后现象学技术哲学视角下元宇宙数字文明的创造要素与价值生成逻辑思路(见图1):在“人-技术-世界”的四种关系模式下,不同身份形象的元宇宙原住民在深度沉浸化的空间场景和交往场景中体验内容,并以重构方式、共创资源、培育资产的方式创造内容,搭建数字资源银行。同时,这些创造要素的流动方式并非沿着单一方向,而是在多元融合的背景下相伴相融。
(二)“大成智慧”与多元共享的未来数字文明
后现象学技术哲学视角下,文化元宇宙与其创造要素之间既是包含关系也是影响关系,文化元宇宙有着文化与技术交融的力量,其丰富创新了文化生态体系,迭代创造了文化体验价值,孕育诞生崭新的、面向未来的新世代文明,是元宇宙未来世界的显要范畴与核心领域。这样的发展演进规律和价值生成逻辑早在中国导弹之父钱学森提炼的“大成智慧”中就已显露踪影。钱学森曾结合当今世界变化、社会形态、科技局势、历史发展经验等,提炼出了认识和解决各种开放复杂巨系统的方法——“大成智慧工程”(Metasynthetic Engineering)。其本质内涵是,在面对复杂性难题时要利用计算机、灵境技术、信息网络等现代信息技术和人工智能技术,组成人机结合的智能系统,以人为主,将所需要的古今中外有关知识、信息、数据予以检索、激活和快速调集,与人的灵活性相结合。钱学森关于“大成智慧”的提炼与文化元宇宙的意蕴十分相符。在多种新兴技术与多样化用户需求相互交叠的当下,文化元宇宙的出现并非某种单一技术的迭代或替代,而是技术和需求匹配、时间和空间融合、虚拟和现实连接的集大成者,是一种多维场景,更是一种未来社会状态。“大成智慧学”强调定性与定量的方式结合,即通过“性智+量智”才能“集大成,得智慧”。文化元宇宙的发展也正是既基于社会条件又不同于历史经验,既运用技术叠加又不同于技术衍生。
解决开放复杂巨系统中的“大成智慧”与文化元宇宙发展的规律和逻辑如出一辙,以钱学森提出的“灵境”概念为代表的“大成智慧”理念正在不断丰富内涵,逐渐形成有中国特色的元宇宙价值表达,甚至衍生出新的更有突破性的意义。现实中的不同文明并非互斥关系,各国家和民族以不同的文化基础参与数字大文明建设,共同构建起和谐包容、多元融通的未来数字文明高阁,进一步破除当下中国与西方文明史书写中存在的西方中心倾向。有中国特色的“大成智慧”思想或可以成为面向新世代的元宇宙文明之重要指引,为元宇宙文明中人、场景与内容的统一提供中国方案。
结 语
在新的文明形态被勾勒后,如何推动元宇宙实现文化大繁荣、新繁荣,如何更好地保障文化元宇宙中人的文化权力和文化权利成为必须探索的问题。而元宇宙产业规划和市场规范、信息隐私保护和数据共享平衡机制、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连接的熔断机制等都将是全人类的共同着眼点。同时,在遵循后现象学技术哲学的源头逻辑外,应从宏大叙事和内生逻辑的多角度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元宇宙体系,推动中华文明的自主发展演化升级,让制度准则的建设与机制体系的建设相辅相成。作为一种面向全世界、惠及全人类的未来数字文明,文化元宇宙在建设初期就应注重对现实鸿沟的填补和弥合,而非加深与拉大。文化元宇宙在高歌猛进的过程中,应保持对人之核心价值追求的炽热,让工具理性的气泡永不淹没技术诞生时的初心,为更广范畴的未来元宇宙建设提供生动范本。
〔责任编辑:廖先慧〕
原文见于《东南学术》
2024年第3期
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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